慧能打量芩九片刻,手中不紧不慢地捻着念珠,他平淡地说道:
“你不是人。”
芩九听了这话,愣愣地指着自己:
“你是在.....骂我吗?”
慧能听到这话笑了笑:
“我不是这个意思。”
慧能从莲花台座的一盏金灯中取出一点灯油,随即从袖子里拿出一张淡黄色的空白符篆,寥寥几笔便绘好了。
“这张平安符没有固定的保护对象,它会保护你最想保护的人,但是只有一次机会......小狐狸,你是不是爱上了凡人?”
芩九诚恳回答:“是。”
“不论是仙是妖还是魔,同凡人相恋,都是一个极为痛苦的过程。我们的生命太长,而他们却只能在我们漫长的生命里留下很小一部分的回忆。小狐狸,人各有命,我只奉劝你一句,莫要执念,贪痴嗔念的力量非你所能想象。”
“慧能大师,你爱上过凡人?”
慧能抬头看着这座寺庙,长叹一气:
“若非亲身经历,又如何站在此立场上劝导你。红尘断了,记忆却还在,若不是入佛门听劝导,我怕是早已堕入魔道了吧。”
三百年前,慧能还是个籍籍无名的逍遥神仙,与那个她一眼误了终身。
可人的寿命何其短暂,一开始,他们什么都不在意,可当她白发苍苍,慧能却容貌依旧的时候,她丢下一句“人妖殊途”,就消失不见了。
“我寻了她很久,久到我已经忘记,人类的寿命至多只有百年,等我找到了她的坟墓时,外界早已沧海桑田时代变迁,我的挚爱早就成了白骨,转世投胎。
我抱着执念,一遍一遍地爱上一个人,又一次一次地被她遗忘,等下一个百年轮回,重新开始。每次相逢都带着她完全不记得的回忆,看着她爱上别人,却无力改变结局,这种滋味,简直心碎欲死。
我也曾相信人妖并非殊途,殊途的是人心,可事实证明,当曾经的爱如今只剩下相思的折磨,神力因为凡尘牵扰而消散,一切的美好就都成了一方的羁绊,影响另一人生生世世的轮回。
小狐狸,和凡人相恋不仅是六界的禁忌,更是自身的禁忌。轻则受相思之苦,重则天道不仁,魂飞魄散。其中的利弊如何,你自己想想吧。”
暮钟沉闷地发出五响。
“回去吧。日后有什么需要帮助的,随时可以来找我。”
慧能一拂袖,口中念着佛语,转身离去。暮色拉长了他的影子,就像一张离乱而抽象的油画,而他,却渐行渐远,逐渐消失,他走的很板正,带着有一种说不出的寂寥。
芩九在原地呆了很久,慢慢跪在金光闪闪的佛像面前,双手合十:
我在佛前许下心愿,愿我和白述,能有个不同的结局.....
过了申时,玉佛寺外护城河边摆起了各色各样的小摊,芩九和上官宏一同买糖画,看耍猴,去醉里仙喝了一壶桃花醉,顺道还赢了定芳阁举办的吃包子大赛。
“京城真是个好地方,真热闹,真热闹啊!哈哈哈哈哈哈!”
上官宏身上挂满了好看的匕首,花灯,还有吃包子赢来的用各种杂粮做的五颜六色的包子,眼睛笑成了一条缝,正开心地舔手里的糖画。
好像个拿着蜜罐的大熊。
“小九,多亏了你,我今天很开心,谢谢。”
“爹爹,父女之间说什么谢谢呢。”
上官宏看着芩九走在前面的小脑袋,微微笑了笑:
如果你真是我的女儿就好了。不过,我也该知足了。
上官宏同芩九偷偷回到将军府的时候,早已过了宵禁的时间。
一进门就能听到白相之的咆哮:
“啊啊啊!你看看你那个好师兄和他那个好女儿!”
“怎么了怎么了!不就是买了酒和吃的吗!你怎么这么小气!”
“你还敢说!这是人的饭量吗?这两个猪一顿吃的比得上半个将军府的人的口粮啊!还有,凭什么吃我家的住我家的,还要花我的钱!”
“都是我娘家人,你连这点钱都不舍的?”
“花你身上我舍得,他身上我就一分钱都不想拔出去!你明天叫那老匹夫自己去买单!”
“臭老头!你是不是不给我面子!”
“死老太婆,我今儿个就是不给你面子了!我翻脸了!”
“你翻一个看看啊!”
“死老太婆!”
随后刚刚换新的家具又被七七八八地扔出来砸了个稀巴烂。
“啧啧啧,温儿的脾气真是十年如一日的暴躁啊。这下白相之那老匹夫够喝一壶的了,嘻嘻.....”
上官宏舔着糖画,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,拉着同芩九蹲在草丛里偷听。
芩九好奇:“爹爹,您这是做了什么啊,白述他爹怎么这么生气?”
“嘿嘿,我不过是把今日的一切花销都偷偷记在了白相之账上罢了。我才不会放过这脾气暴躁的老匹夫呢,年轻的时候他就跟我不对付,我啊,能逮着机会就要气死他!”
芩九闻言,立刻感激涕零地握住上官宏的双手,心中万马奔腾:
恩人呐!终于有人做了我一直想做却不敢做的事了!
上官宏打了个哈欠,压低声音对芩九说:
“小九,回去早点睡啊,爹明天还要打仗呢,先溜了。”
上官宏这么一说,芩九才发觉,已经过了子时了。
初秋的晚风不经意间扫去了夏末那最后的一丝燥热,月光不经意间散落在一池秋水里,拨弄满池的秋晕。露水也更加寒凉深重。
芩九回到荼靡阁,将被草间露水沾湿的外套脱下来,不由得打了个喷嚏。
昨日还是穿薄衫,今日就要换厚衣了,人间的天呐真像白述的脸说变就变,不过还是比不泛洲好,
毕竟不泛洲只有春天。
小桃拿着鱼叉坐在芩九门前的台阶上一顿一顿地打瞌睡,这段时间以来她一直就是如此,兢兢业业。
芩九打开衣橱,只有薄衫,瞟一眼床上,只有薄被。
突然就有些想念自己毛茸茸的皮毛了。哎,算了,凑合用吧。
芩九在身上多裹了两件外套,哧溜一下钻进了被窝里。
一股寒流瞬间从脚跟涌上心头。
呼,这也太冷了吧!凡人怎么就不多长点毛呢!就靠这些怎么过冬啊。
芩九将自己裹成了一个蚕蛹,冻得瑟瑟发抖,她翻身侧卧,望着窗外被枫树染成金黄色的月,心想:
白述这个时候会做什么呢?应该已经睡了吧,毕竟他是这么个作息规律的人。
嘶,好冷。
一只手毫无征兆地从背后搂住了她的肩胛,另一只手则从下边寻了缝隙,微微用了点力,缠在她的腰肢上——芩九怕痒,力道太轻了就会笑场,委实破坏气氛。
与此同时,芩九感觉自己的背仿佛贴上了一堵很暖和的墙,或者说,是那堵墙主动贴上了她的背,夹杂着淡淡的檀香味,房间里初秋清冷的空气一下子就变得温润起来了。
“还冷吗?”
白述清冷温和的声音贴着耳畔响起,说话时灼热的气息如游丝,从耳尖拂过。芩九的耳朵刷地一下就红了。
她转过身去。
果然是他。
白述半睁着眼,如墨的眼眸漆黑晶亮,像黑曜石一般华美。他的睡姿极其慵懒,黑发散开却不失凌乱,平添了几分邪魅之气,一袭白袍如同塌在他身上一般,露出大半个前胸,衣带松垮的系在腰间,仿佛随时一扯便会散开一般。
芩九不禁吞了口唾沫,心想:
美则美矣,可少年,你穿成这样真的不冷吗?
“你怎么进来的,小桃没有拦你?”
“别提了,你家的婢女比间谍还机灵,我刚进荼靡阁她就醒过来了,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逮着机会爬进来的。”
白述像个讨要奖赏的孩子,将芩九搂得更紧了。他的身子暖得像个火炉,芩九的脸埋在白述的脖子前,他说话时喉结像个按摩球似的在她脸颊上来回滚动。
白述问:
“今天为何这么晚才回来?”
“哦,这不陪我爹爹去京城里玩了,玩着玩着就忘记时间了。”
“那回来为何不找我?”
“我不也才刚回来嘛。想想你可能睡了,就没去打扰你。”
白述不作答,心情全都摆在了脸上。
委屈巴巴,毫不满意。
“记着,以后不许这么晚回来了,回来了第一时间就要去找我,明白没?”
“哦,好吧。”
白述满意地点点头:
“睡觉吧,我困了。”
按白述的作息来算,他早就该睡觉了。只是辗转反侧都没等到芩九回来,睡不着,这才跑到荼靡阁来了。
白述的衣襟开了一大半,露出胸前七七八八的伤痕来。
从肩膀到小腹,粗略数数,有不下五十条伤疤,新新旧旧,深深浅浅,让一副原本姣好的躯体变得残破不堪。
看到一次,便觉得触目惊心。
白述形容他这一身伤时,云淡风轻:
“男人保家卫国,哪有不受伤的。”
芩九看着那张已安然入睡的二十出头的年轻面孔,忍不住伸手去抚摸那些伤痕。
国家兴亡这么大的责任担在身上,应该过得很辛苦吧。
白述迷迷糊糊地抓住她的手,放到胸前闭着眼,声音多了几分迷离恍惚:
“别闹了。你再摸下去,我就睡不着了.....”